早安,
这大半年,父母陪我住,他们喊我吃早饭的声音,好像从遥远的岁月里传来。穿衣服时,我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四十三岁了。
当然,从岁月里传来的,还有咳嗽声。“声声催忆当初”,伴我几十年。小时候,每咳嗽时,都特别好奇,这两个字该如何下笔,存了一点念想。会写之后,觉得好难。不仅字写起来难,止咳也难。最“过瘾”的一次,连续咳了半个多小时,骑自行车,一路咳回家,从站着咳,到屈身咳,再到蹲下咳,最后,竟咳出几分“壮怀激烈”来。还好当时才十几岁,扛不住学业,总还能扛得住咳。
我算是比较早就收到过通知书的,不是通知上大学,而是通知你病危,幸好那时不记事,个中滋味,留给大人知。至今额前还有一道疤,是输液时,护士扎了十几针留下的。幸好那时不记事,现在不记疼。
记事之后,便常常去诊所打针,因为过于频繁,以致臀肌痉挛,走路一瘸一拐,看到行人对我这样的一个小男孩心存怜悯,眼神交汇的那一刻,我竟觉得卖惨卖出了幸福感,舍不得去解释。而真正需要解释的,是自己为什么从小就肺弱。医生说是肺气肿,为此上初中的时候,医院,天天盯着输液瓶,盘算着,几个小时才能输完,“点点滴滴,这次第,怎一个愁字了得”。
病房隔壁是儿科的重症监护室,生死一线,好多娃儿,被推进去之后,就此,离开这长夜般的人世,无人怜惜。有狠心的父母索性花十块钱,雇人把娃儿处理掉。医院锅炉房的灰堆里就有。日本知名导演黑泽明十二岁时,遇上大地震,被哥哥拉到废墟去看成堆的尸体,他忍不住把视线转移,但在哥哥地逼迫下,睁大了眼睛仔细看,经历了恐惧与恶心之后,内心反而逐渐有了一种宁静的感觉,当晚竟睡得很香甜。而我那时却没有什么哥哥的逼迫,自然不敢“睁大了眼睛仔细看”,内心深处只存下了一点模糊的影像,故而也无法获得抚慰心灵的力量。
挂吊瓶,挂得“人比黄花瘦”,母亲心疼,又领我去做腹部推拿,希望我能开开胃,她能开开心,让瘦骨嶙峋的我,能长长力量。
给我推拿的是一位长者,就在他自己家,力量大不说,还特别和善。在了解完我的病情之后,特别严肃地说,我这病,在古代就是痨病,活不过十六岁。不过,他能治好。我的耳边立马回荡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视剧《十六岁的花季》的主题曲,“吹着自在的口哨,开着自编的玩笑”。
长者只吹牛,不吹口哨,可他下的诊断,却让我多么希望只是个玩笑。倒是后续治疗的方法,很有点玩笑的意味。每次推拿结束,长者便取出长针,扎我的几根手指,然后挤出血来。当时的我,已经受过武侠小说的熏陶,看到血是暗红色,心中一阵窃喜,以为这下可以排毒了。前后又被折腾了一阵子,才告一段落。而我也在战战兢兢与沾沾自喜中,开启了十六岁之后的篇章。
一直到八年前,我才确知自己的咳是因为“左肺下叶肺气肿伴肺大泡,右肺上叶及左肺多发支气管扩张”。先天不足,几十年,慢慢也就成了习惯。
年春天的一个早间,上楼时,我忽然咳出一点血,一下子就把“习惯”吓跑了。《红楼梦》中,林黛玉就是咳了一阵子,“丫头递了痰盒,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”,然后“魂归离恨天”。如今,我竟也可能是这般光景。好在,自己不必花心思去寻什么“敛阴止血的药”,医院看看。为了抢专家的号,无论是晚十二点,还是早六点,都试过几回,总算如愿。从太原到北京,千里,虽谈不上迢迢,但车马劳顿还是有的,终于在一个上午,盼来专家。候诊的患者都迎了上去,大家按照次序,等着叫号。毕竟元的诊费,还是让人充满期待的。专家快速看完我的CT之后,端的是言简意赅,把我打发,连书面诊断也省了。出门之后,下楼没走多远,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问题,只好硬着头皮又推门进去,低声咨询。专家不愧是专家,很有惜时如金的理念,头也不抬回了一句“我没时间”,便忙着看另一位患者的病历。就在那一瞬间,我真的像鲁迅写的那样“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,终至于慢慢退后,溜出去了”。
德国小说家托马斯·曼在《魔山》中,描述了人间一个迷离的景象:在某肺病疗养院,病人不是根据家世来划分等级,而是依病情来决定地位。垂死者因受折磨最深而如贵族一般享有特权,受礼敬和重视。轻症患者,即便出身高贵,但因受苦不多,地位也就不足道。如此想来,我的被忽视,算得上一件好事。
西班牙诗人洛尔伽说:“思想在高飞,我低着头,在慢慢地走,慢慢地走,在时间的进程上,我的生命向一个希望追求。”在命途上奔波,前路不可测,时不时病发一下,总让我确切地体验到,自己生活于真实之中,对生命不敢懈怠,却又慢慢地心生懒散,不想再奢求什么,只希望岁月静好一日,便过一日的生活。
前几天,读到鲁迅写的一篇短文《腊叶》,那是一株小小的枫树的叶子。深秋霜重的时节,还未及凋零,因“独有一点蛀孔,镶着乌黑的花边,在红,黄和绿的斑驳中,明眸似的向人凝视”,而被发觉,于是,鲁迅便将这片他以为的病叶摘下来,夹在刚买的诗集里,希望“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,暂得保存”,不与群叶一同飘散。
这篇短文,写于年12月26日。那段时间,鲁迅肺病复发,面临着死亡的威胁。他借一片腊叶,来表达对生命的思考,将自我的生命与自然的生命同构融合,在“红,黄和绿的斑驳中”,在生和死的并置中,深藏着对生存困境的反抗。在这样的一种反抗中,我们也可以将对困境的诘问化为觅渡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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